长干......
长干什么?不会是农活吧?
虽说人各有志,可这位淮南王世子的志向,未免也确实是太古怪了些。
余幼嘉面容扭曲一瞬,到底是说道:
“我去见他一面。”
她记挂着这事儿已经好几日,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也正巧看看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二娘早知事情会如此,并没有反对,只道:
“马上就到正午,用完午膳再去。”
“北地有风俗,上马饺子下马面,我最近老是听到三娘说等你好了,她要亲自下厨做面.....你多少吃几口再去。”
余幼嘉刚刚从家里出来,逃离三娘的投喂,哪里肯回去吃比指头还粗的面条,立马道:
“算了,我得去看看大炊房那边今日做了些什么,拿些吃食,刚好能找个由头去见世子。”
城中百姓们时刻秉持一切为公的念想。
如今城中做的是公家饭,劳累一天的百姓没时间开小厨房,多半都在炊房用饭。
若是有人实在赶不及去炊房,也有专人去演武场,学堂,与田间地头巡回送饭,只要见了送饭的人,喊一嗓子,便能得到一餐饭食。
所以,余幼嘉找的这个送饭的由头也还算是正常......
当然,绝对不是因为三娘做饭难吃的缘故,绝对不是。
二娘一脸‘看破不说破’的神情迈步离开。
余幼嘉则是大大松了一口气,当真去大炊房领了几样餐食,慢悠悠拎着食盒去了田间地头。
春种已经播种四日,大部分的田地都已落种,又正值晌午,懂干农活的百姓多半会借着吃午饭的时候回屋歇息一会儿,恢复些气力,顺势避避日头,下午再继续干活。
而不太懂农活的人,则不然。
所以,余幼嘉轻而易举,便在田垄旁找到了唯一一个没有离开的人。
朱焽依靠在田垄旁一棵树下,膝上横着一柄沾染些许泥土的短锄,整个人闲适的隐在树荫中,似在闭目养神。
他仍是初见时的那身半旧的青袍,只是青袍下摆的泥渍更多了些,也洗的更加发白。
这样磕碜的衣服,那样寻常的眉眼,分明应该令人觉得他只是田间野汉。
可偏偏,天地也难掩他通体豁达,悠闲,总能令人多看他几眼。
总给人一种荣也罢,辱也好,万般不惊之感。
余幼嘉迈步过去,朱焽似乎有些累,也不懂什么功夫拳脚,竟一时也没察觉。
她便径直将食盒放在地上,一边打开,一边随口用平头百姓间随意而又平常的言语调侃着喊道:
“大郎,起来用饭了。”
这声到底是惊动了昏昏欲睡的朱焽。
朱焽睁开那双宛若平潭的温柔双眼,看见余幼嘉的那一刻,似乎恍惚了几息。
余幼嘉便又再喊了一遍:
“大郎,起来用饭。”
这回,朱焽到底是听了个一清二楚,他将天生柔和的双眼自余幼嘉的脸上挪开,又看了看已经打开的食盒,似乎终于意识到美梦成真。
于是,他便也学着余幼嘉腔调,与这几日田间地头婆子们的称呼,笑着调侃道:
“她家大婶子,今日怎么没有送茶水呀?”
余幼嘉万万没想到朱焽居然学的这么快,还没等她续上对话,定睛一瞧,便确实瞧见自己竟只带了一个食盒,忘记了别的东西。
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干活很累,热乎汤又烫又咸,更多人愿意单独带上一壶茶水解渴。
而她,第一次送饭,只带了饭,没带茶水。
这也就罢了,她甚至为了带饭方便,连碗汤都没带。
余幼嘉面容稍稍扭曲了一瞬,下意识借口道:
“应该没什么事......”
话音未落,朱焽已经以手敲胸,一边半掩住嘴似乎在嘴里嚼弄些什么。
余幼嘉再一次没能理解此人的思绪,直接开口问道:
“......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没带茶水也不用这样给她上眼药吧?
朱焽倒是平常,含糊回道:
“确实是没什么事,不能让你多跑一趟,我往嘴里叨点沫子.......”
听听,听听!
这是什么话!
堂堂一个世子,好的不学,怎么成日学这些......
余幼嘉这回是真的没忍住,那些找借口的话通通没用上,小声道:
“......我回去给你拿。”
朱焽眉眼松散,哈哈大笑,赶忙牵住她:
“真不必,此处离炊房还有段路,等你回返,往常推车送饭食的人也该来了......”
“咱们等等便好!”
遇见这种人,余幼嘉也没法子,她回头,方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阻力来自于何处——
裙角。
自己被牵住的地方,是裙角。
他许是刚醒,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牵的是什么,仍是含笑对着余幼嘉。
春日的树荫下,一时只有因时节胡乱鸣奏的鸟啼,簌簌风声的细语......
以及,那双温柔而含笑的眼。
余幼嘉居高临下看过很多人,也见过不少比朱焽更精致,更姣好的眉眼。
可难得,却能见到这样特别的双眼。
淡然,出尘,忘俗,一眼便能看到底。
容貌不敌,可此眼,此等气质脾性......
当真是上上品。
如是想着,余幼嘉又多扫了一眼对方的眸色。
许是因为沉默的时间太长,那一眼后,朱焽终于回神,他下意识顺着余幼嘉的视线,低头看向自己的手。
而后,他便宛若被灼烫一般,匆忙掩好她的裙角。
他似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,一时有些慌乱,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余幼嘉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,同他坐到一块树荫中去:
“快吃快吃,这些都是刚刚从灶笼中取出的,若是再过会儿,冷了便不好吃了。”
她给朱焽递了个馒头,也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个馒头。
朱焽放松些许,他仔细掰开馒头,又取筷子小心将食盒里面的咸菜夹在馒头中,最后才是慢条斯理的进食。
他的动作很慢,虽只是些许不值钱的咸菜与馒头,但他的神情认真,好似正在品什么玉盘珍馐一般,十足十的雅致。
只有在此时,余幼嘉才发现此人身份确实不低。
毕竟,吃,是除衣着外最能彰显一人身份的东西。
不单单是看吃什么,还有吃东西时的习惯,穷人和富人都有很大的差距。
正因如此,余幼嘉评估一人时,多半会先看牙口的好坏,因为此时的穷苦人家多半不会刷牙,吃食也颇为冷硬伤牙,一口烂牙的概率极高。
余幼嘉闷头吃了半个馒头,摒弃所有弯弯绕绕,直接问道:
“听说你这几日都在田间地头?”
旁边的朱焽一边吃一边捶胸口,闻言一噎,轻咳几声方认真回答道:
“是......”
“种田很好,很安宁,也很舒适,比那些压到人喘不过气的书册要好很多,只要一想到秋日里我手种下的种子,能成果实,能喂饱一方百姓,我便觉得我很有用,晚上时都睡的香甜几分。”
余幼嘉早在来到田间地头时,心中便有了想法,所以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。
只是,她仍泼冷水道:
“只可惜,种一方田,养一方人,可救不了天下百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