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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三章 石火梦身
    城中,周家。

    素来寂静的宅院中隐约可闻声声唱词。

    若有人一窥究竟,便可见宅院中青纱帐徐徐飘荡,其中鹤影徘徊。

    那声音引颈高歌道:

    “此生尽矣,不求高官,渴厚禄,只盼同衾卧,共枕眠,齐棺葬,一穴埋——”

    那悱恻的人影似觉得这句还不够,又唱道:

    “今宵鬓影倦倦,红蓼也倦倦,移插枕畔边。”

    “半生已过,帐中唯余,爱人笑眼——”

    素影裂青纱,广袖翻涌似孤鹤击空。

    清癯青年怀抱红绸,袍袂扫得帐幔如云海奔涌,玉色腕骨自雪浪间乍现又隐。

    如此痴疯,令人见之顿步。

    廊前庭下,众数卫捧着从库房中取出的婚嫁之物,一时间退也不是,进也不是。

    众人纷纷看向小九,小九侧耳细细听了几息:

    “没事,许是刚刚余五来知会婚期,主子太过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稍等些许时辰,主子会比咱们还着急布置的。”

    身旁几人连连点头。

    小九也是松了一大口气:

    “原先我还以为表小姐和主子情事会有些坎坷,现在来看,原是我想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愁只愁主子拜堂时,高堂之上长辈的尊位之事......”

    十四这段时日来休养极好,整个人看上去几乎容光焕发,闻言,毫不犹豫便道:

    “李氏又非主子生母,这些年若无主子,这春和堂只怕早早就没了,主子既已还报当年恩情,李氏又在外出家,那怎么也回不来做主位......”

    小九一直沉默不语,十四似有所感,慢慢歇了言语。

    小九道:

    “若我所问,是生母呢?”

    几人顿时脸色大变,捌捌与玖玖更是连连摇头。

    十四脸上黑云遍布,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字来:

    “那还不如让李氏坐主位呢,起码她这些年待主子是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况且她不是在主子离开谢家后便身死了吗?让她牌位来此,多晦气啊!”

    小九也是这意思,但他到底心系主子:

    “可上次李氏说了不少难听话,我担心她若回来操持,会和表小姐又说些什么。”

    一群人愁云惨淡,蹲在廊下,讨论了半天,却始终拿不出个主意。

    余幼嘉便是在此时进的周家。

    几人见到余幼嘉,眼前便是一亮,但余幼嘉却似没有看到他们,只是越过回廊,径直往里走去。

    余幼嘉每一步都走的很慢,很稳。

    只是她来时不巧,没有听到那些怅然哀婉的歌声,也没有听到那些昔年之事,她所听所见,已经是长成的‘谢上卿’。

    青纱帐中,清癯青年已安静下来,唇啜笑意坐于软榻边,垂首仔细比对手上两块红绸的纹饰。

    他见她来,有些恍恍如梦中的喜不自胜:

    “表妹?”

    难得,难得。

    足足十二载,他到底又是有如此得意的时候。

    成婚,成婚。

    他也有一个家了。

    而她,又来见他了。

    清癯青年起身迎上,又恭顺俯身于地,替余幼嘉解了湿透的鞋袜,神色温柔的替余幼嘉擦去来回进城时衣摆沾染的泥垢。

    余幼嘉居高临下,只能瞧见他过于得天独厚的鼻尖,还有颈边一点黑痣。

    他的身上,仍是香。

    妥帖,和缓,小意,会随着时节调换,令人闻之安神的香。

    若是放在平时,余幼嘉没准就要先逗逗那颗黑痣,再嗅闻几口香气。

    可今日,什么都没有。

    清癯青年似有所察,仰起头看向余幼嘉,试图牵动她的手,抚摸自己的脸。

    余幼嘉拂开了他的手,只问道:

    “周利贞在哪里?”

    初春的日头穿不透青纱帐,可许是因为见到了那只余威仍存,摄人心魄的节杖,余幼嘉再没忽略从前有意无意忽视的细节。

    她清楚的看到,清癯青年眉眼似乎如蛇瞳一般,微微眯了一瞬。

    余幼嘉也不知该如何描述那几不可查的一瞬——

    冰冷,狡诈,无情,誓死与猎物缠斗到至死方休......

    她从未在他眉眼间见过这么多的情绪,可又不等细看,一切一闪而过,恍如都是幻觉。

    清癯青年歪了歪脑袋,眉眼间一派温柔和煦,纯良无害,甚至还有些许懵懂之感,又去勾余幼嘉的手:

    “妻主,利贞在这里呢。”

    这回,他勾住了余幼嘉的手,再一次试图贴近。

    可得到的,仍不是靠近。

    余幼嘉反手,直接甩了他一巴掌——

    【啪!】

    【砰——】

    【飒——】

    【镪——】

    这一巴掌和从前的玩闹不同,余幼嘉没有刻意控制力道。

    清癯青年被打的唇边渗血,歪倒在地。

    而与巴掌声同时响起的,是数道已至面门的鞭声,软剑抖动声,以及利器破空声。

    一息,仅是一息,余幼嘉,已被四位数卫控制于原地。

    小九持鞭,鞭尾已勒至余幼嘉喉间,十四持软剑,冷光直逼余幼嘉背后脊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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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而捌捌与玖玖,一人持钺,一人持钩,只要稍进分毫,便能干脆利落的刺穿余幼嘉双脚脚筋。

    “滚!”

    清癯青年来不及擦去血迹,便厉声大喝,一把推开距离他最近的小九:

    “谁让你们进来的?谁让你们对她动手的?”

    “我们要成婚了!我就是她,她就是我!”

    “你们难道还胆敢对我动手?!”

    “滚!全部都滚出去!”

    他唇边染血,鬓丝纷乱,一高声,整个人再没了从前那些波澜不惊,如坠云之月的娴雅。

    只剩痴狂,疯癫,冷意森然,宛如一道幽魂厉鬼。

    众数卫不明所以,但又因担心余幼嘉再次动手,而不敢离去:

    “可是主子......”

    “滚!”

    清癯青年再次大喝,他攥紧指尖,垂首而立,令人看不清昔日之貌:

    “不用你们管我!”

    数卫们只得收起武器离开。

    青纱帐中,暖烟已然消散。

    只留有染着城外初春寒意的余幼嘉,与一道从未显形,而今日方见端倪的苍白之鬼。

    往昔,那段发生于青纱帐中的事,恰如梨云坠月,石火梦身。

    她与他之间,分明有过绝不背弃的盟誓,分明有过枯树野火,性命之恩,分明......

    分明有过在震天厮杀声中相互依偎的温存。

    冥冥之中,有些事,说不清,也道不明。

    他有过无数次开口的机会,却在她期许的惊蛰之期前,重新做回了‘谢上卿’。

    或者说,在他这辈子最该成为周利贞的时候,他选择显露自己,做回了‘谢上卿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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